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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章

更新时间:2024-09-11

天宝十二载三月二十四日

红红的日影渐渐升高,照在简陋的几案上。

案上摊着两张蒲州熟纸,写满了“永”字。狸奴写写画画,直到纸上再也不剩一点空白,才放下笔,歪着头端详自己的字。

“好像比昨日好看了一点。”她装模作样地得出结论,拖过一双云头履胡乱穿上,对着铜镜看了一眼,跑出门去。

她税的小宅子在崇化坊,靠近长安县最西边的延平门,东边斜对着西市。西市附近的布政、醴泉、崇化几个坊,有许多蕃客们居住。狸奴没费太大气力,就向一个波斯邸的店主税下了如今的住处。这附近住的都是些贫困百姓,租金、酒饭价格低廉。

长安城内,寻常人不能骑马疾驰。她与雷海青约了在东市见面,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。

雷海青听说她住在崇化坊,啧啧称奇道:“走了这么远,竟然毫无疲态。何六娘你的脚力实不一般。”

狸奴嘻嘻笑道:“我是个粗人,除了有些气力,也没甚么长处。”

雷海青抱着琵琶,走进一家贩售珠宝的胡商店铺中,对她道:“市中有些老人,会唱一些稀见的西域曲调。我想要抄录这些曲子,但他们有些人不懂汉语,只好请六娘你通译了。”

狸奴了然地点点头。入华胡人里虽然像安禄山那样懂得数门蕃语的人不在少数,但是大半辈子只在东西两市与同族打交道的人也很多,所以交易时经常需要互市牙郎做通译。

她的父母都是昭武九姓胡人,但她从来没去过西域。她对西域的想象,全靠母亲的述说来建构。听这些奇特的波斯、康居小调,便成了一种奇妙的体验。

店主的老母亲唱了一首曲子。雷海青记性甚好,拨弄几下琵琶弦,就将原曲弹了出来,推测道:“这曲子深沉平和,似乎有规劝之意。不知词意如何?”

狸奴说:“确实是劝诫人的故事?[1]。歌词说,有一个很大的池塘,池中有三条鱼。第一条鱼有一种念头,第二条鱼有一百种念头,第三条鱼有一千种念头。渔人来到池边,抛下了网,网住了后面两条鱼,却没能捉住那条只有一种念头的鱼。”

雷海青失笑:“心思很多的鱼,难道不是更机灵吗?为甚么反是那条愚笨的鱼漏网了?”

她又询问那康居老妪。老妪解释道:“念头越多的鱼,心思就越分散,越忧虑。只顾着想没用的事情,就看不见身边的渔网,不知道大祸临头。”

狸奴向雷海青转述,雷海青若有所思,道:“世间事大抵如此。一个人想得太多,反而看不见就在眼前的祸事。——所以李太白才写诗说‘人生得意须尽欢,莫使金樽空对月’。”

“李太白?”狸奴笑道,“他和我打了一架,差点输与我。”

雷海青无语地看她。狸奴全无所觉,喃喃道:“人生得意须尽欢,人生得意须尽欢。说得很是。”

“长安不是幽州,你不要与人动手了。”雷海青无奈嘱咐。“你没做甚么错事,崔妃还要为难你。你若万一伤到甚么贵人的家眷,那还得了?”

“喔。”狸奴垂头。

那个凶蛮暴戾的郡王妃的身份,狸奴事后也知道了。

她姓崔,是太子的长子广平郡王李俶?[2]的妃子。她的母亲韩国夫人,正是杨贵妃的大姊,与贵妃的三姊虢国夫人同承皇帝恩泽——这些香艳事迹连京城中寻常百姓都知道。皇帝宠爱韩国夫人,将她的女儿选为自己孙儿的妻子。

崔妃倚仗母亲和姨母的权势,平素为人悍妒骄狂,连丈夫李俶和身为阿翁的太子李亨也无计可施。看见一个胡女穿了和自己同色的衫裙,就要剥了她的衣服,原也是崔妃干得出来的事情。

狸奴低声道:“那天你救了我,可会受崔妃记恨?”

她听说,连皇帝唯一的胞妹玉真公主,面对杨氏的气焰,都要退让三分。皇帝的女儿建平和信成二位贵主,则因为得罪于杨家,险些失去公主身份。

雷海青摆手:“我虽然不过一介乐工,在梨园中倒也排得上座次。至尊爱听我的琵琶,不至于打杀我。”

“那你是长安城里琵琶弹得最好的乐师了?”狸奴讨好道。

雷海青漫不经心:“李龟年擅筚篥、羯鼓,吹笛首推李谟,永新娘子歌声裂石穿云。至于琵琶,倒要向梨园以外去寻。吏部王郎中一手琵琶妙技冠绝当世,十七八岁时,就曾在岐王府上以一曲《郁轮袍》震惊众人,两京权贵,无不视他为师友。”

狸奴一拍头:“是了!姓王名维的那位郎中么?我听人说过,这个王郎中深通乐理。听说,有人拿了一幅按乐图,问他图中的乐工们在演奏哪支曲子。他看了一眼,就说:‘是《霓裳》第三叠第一拍。’有人寻来乐师们演奏《霓裳》,发觉他说得果然不错。?[3]”

她初到长安,很怕被人当成“田舍奴[?4]”,这些天来拼命吸收各种市井逸闻。此时好不容易听见一个自己知道的人,不由得眉飞色舞。哪想雷海青无奈地叹道:“王郎中自然是世间第一流的知音者。但这话不过是胡吣罢了。”

狸奴懊丧道:“为何?”

“《霓裳》总共十六叠,到了第七叠,才开始有了拍子[?5]。之前的六叠都是散曲,何来的‘第三叠第一拍’?”

“喔。”

到了下午,雷海青道:“我们去吃夕食罢,只是不要饮酒。”

狸奴满脸都是疑问。雷海青道:“你未饮酒时,尚且能招惹贵人。若是饮了酒,说不得又要惹祸。”

“喔。”

宣阳坊里的高官宅第不少,雷海青一路走,一路给她指点:“这是杨右相的宅邸。”

杨国忠整日说安禄山要反,河北士庶没一个喜欢他。一听是他的家宅,狸奴皱皱鼻子,发出一个只有她自己听得见的嗤笑。

“这是从前的中书令韦嗣立的宅子。”

二人走得很慢,未曾注意身后不知何时跟上了一大队人,有几十人之多。当中一个妇人坐在八名侍婢抬着的步辇上,眉目流转,风姿万千,身着杏黄衫裙,外罩同色褙子,衬得肌肤白腻如玉。

看这阵仗,显然是贵人出行。

雷海青站住,静候队伍过去。狸奴慌忙跟着闪到一边。

队伍居然在韦嗣立的故宅门口停下了。韦宅里很快有人听到声音,打开了门:“这位娘子?”

“我听说你们要货卖这座宅子,不知价钱几何?”妇人笑盈盈地,从步辇上踏了下来,动作曼妙之至。

狸奴注意到妇人脸上毫无脂粉痕迹,只画了双眉,原来是天生的无瑕肌肤。

应门的韦家子弟愣住,疑惑道:“我们家不曾有货卖此宅的意思。娘子是误听了罢?”

这时另一个子弟走了出来。他似乎认得妇人,快步下了台阶,恭敬拱手道:“夫人抬爱,原不应辞。但此宅乃先人旧庐,某等不忍割舍。”

“南边就是我阿兄的宅子,离得这样近,再好不过。听说瓦片下边,要垫一层木瓦,既精致,又坚牢。这棵杏树生得好,不妨留下。再移些兰花、芍药过来。”妇人自顾自地打量四周,口中点评,似乎全然没有听到韦氏子弟的话。

那韦氏子强笑道:“夫人,某等若是卖了此宅,恐受先人降罪……”

妇人招了招手,街角便有百十个工匠模样的仆从奔了过来,涌入韦家院中,视韦氏子弟如无物,动手开始拆东西厢房的砖瓦、梁柱。

韦家的人急了:“你们!你们夺人舍屋,依照《唐律》……”

“《唐律》?”妇人掩口一笑。侍婢笑道:“郎君们休要说笑了,谁敢用《唐律》约束天子三姨?大理寺卿?京兆尹?万年县令?”

“天子三姨?虢国夫人?”狸奴张大了嘴,又赶紧捂住。

韦家子弟冲上去阻止工匠们,但他们名门子弟做不出泼赖的举动,而况人少势微,不多时东西厢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。

他们眼见虢国夫人家仆势不可挡,只得率领家僮们将要紧的物事抢着搬出来,仓皇之中,也没有稳妥的地方可放,只得堆在路边。

长安除了朱雀天街上铺了一层浐河细沙之外,大部分街衢巷陌都只是黄土路。一卷卷经书,古旧的缠枝纹金注壶,成套的银茶罗和茶碾……许多珍贵的器物被匆促地丢在道上,委于黄土尘埃之间。

“雷氏琴!”雷海青突然低叫了一声。

“甚么?”

“那是成都雷家所斫的琴……”雷海青直直盯着韦家子弟堆放在路边的一架琴。

狸奴其实并不知道成都雷家是大唐第一制琴世家,也不了解此琴的名贵之处。但她看到雷海青的眼神,竟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,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。

“不才无能,为势家所夺!”一个韦家子弟颓然坐倒在路上,长叹道。

“‘侈为宫室,夺人之居,广为台榭,残人之墓,是生者愁忧,不得安处,死者离易,不得合骨。’”另一个子弟恨恨道,“晏子说的话,竟然见于今日![?6]”

他看起来愤怒极了,眼睛泛红,有晶莹的泪光闪动。

狸奴拉着雷海青走开。

“大唐迟早要毁于诸杨之手。”雷海青肯定地说。

狸奴知道他此刻的沉痛心情,内心里却没有甚么共鸣。大唐的国祚,她本来也不关心。

经历了这么件事,两人都没甚么食欲,在饼店匆匆各自吃了一碗索饼[?7],就分别回家。

“契苾姊姊?”狸奴没料到有人在家里等她。

契苾冬鼠满脸都是汗,显然也刚跑过来没多久:“狸奴,有个日本学生犯了禁令!”

一听是自己照看的留学生,狸奴吓得差点咬到舌头:“谁?谁做了甚么?”

“是那个叫藤原……藤原甚么的。他在西市上买了些香药,不知怎么就教人知道了,越过典客署,报到了鸿胪寺的上官处。”典客署隶属于鸿胪寺,这样一来,典客署在此事中的处境就变得甚为尴尬。

“买香药?难道有法令不准买香药吗?”狸奴没听懂。

契苾急道:“大唐法令,外国人[?8]不能买绸、绢、縠、真珠、牦牛尾……至于香药也不能卖与外国人,我也是初次听闻。”

“既然我们和他们都不知,那……也可借此开脱罢。”狸奴抓了抓头发。

“国子祭酒、司业和咱们鸿胪寺的萧卿,都已经知道此事了。”契苾焦急道。

鸿胪寺和国子监的最高长官都惊动了吗?狸奴顿时惊恐起来。

注释:

1 这个粟特故事取自德国学者 Walter Bruno Henning 翻译的几个粟特寓言之一。Henning, W. B. “Sogdian Tales.” 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, University of London, vol. 11, no. 3, 1945, pp. 465–487.

2 就是后来的唐代宗李豫,他一开始的名字是俶。

3 这是一个从《唐书》时代就流传下来的吹捧王维音乐造诣的八卦。

4 就……“乡下人”的意思。

5 这段是按照沈括《梦溪笔谈》里的考据来的,专门用来祛魅╮(——▽——)╭白居易诗“中序擘騞初入拍”,说的就是这个。

6 虢国夫人强夺韦嗣立旧宅的故事,出自《明皇杂录》。

7 面条。

8 唐朝就有“外国人”这个词啦!

以及:最近时不时会遇到一些质疑,大概也是文章稍有热度之后的必然结果。我想声明两点,不想打扰大家看文,所以放在后面,过一阵子可能会删掉。

一,不论是《山青》,还是《胡女》,写的都不是历史本身。事实上我也从未声称过我写的是历史本身——更别说“历史”本就是一个非常 elusive 的概念。小说就是小说,需要模糊处理或者变动的地方,就必须进行处理。这一点我和全天下的历史小说作者都是一样的。

二,因为近一年来对唐代的民族和边疆问题感兴趣,所以两篇都涉及了这个主题。以研究语言而论,中文、英文、韩文的材料我都会尽力查证。我的日语和波斯语不算太好,对文献的利用相对比较有限。藏语等其他语言我一窍不通,很惭愧。我长期不在国内,又是民科出身,对于国内新出的考古材料和学界动态缺乏了解。有时候无法用到最新的材料,或者可能根本就不知道,这是我能力范围以外的。友善的探讨交流批评自然是欢迎的,但是恶意的评论就免了吧。写文章加翻书真的已经很累了,再多的我应付不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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